論舒婷詩歌
① 台灣現代詩人舒婷的詩歌加以論述
舒婷擅長於自我情感律動的內省、在把捉復雜細致的情感體驗方面特別表現出女性獨有的專敏感。
她的 詩歌屬充盈著浪漫主義和理想的色彩,對祖國、對人生、對愛情、對土地的愛,既溫馨平和又潛動著激情。她的詩擅長運用比喻、象徵、聯想等藝術手法表達內心感受,在朦朧的氛圍中流露出理性的思考,朦朧而不晦澀,是 浪漫主義和 現代主義風格相結合的產物。舒婷又能在一些常常被人們漠視的常規現象中發現尖銳深刻的詩化哲理(《 神女峰》、《 惠安女子》),並把這種發現寫得既富有思辯力量,又楚楚動人。
② 簡析舒婷詩歌的思想內容
舒婷:呼喚女性詩歌的春天(吳思敬)
雖然也曾流星般劃過幾位燦爛的女詩人的名字,但漫長的中國詩歌史似乎是男人的世界。古代且不必說,甚至到了「五四」以後,新詩出現了,男人主宰詩壇的情況也未有根本的改觀。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新時期到來之前。1979年到1980年之交,舒婷的出現,像一隻燕子,預示著女性詩歌春天的到來。
由於女性的生理心理特徵和多年來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形成的女性角色意識,女性詩歌有著不同於男性詩歌的獨特風貌。男性詩人一般情況下不存在對性別的特殊強調。但女性詩人則不然,在男性中心的社會中,女性對自己的地位、處境、生存方式等最為敏感,因而女性詩歌在新時期首先以女性意識的強化的面貌而出現是很自然的。作為一位真誠而本色的女詩人,舒婷自然而然地顯示了女性立場,她的詩歌也滲透著一種鮮明的女性意識。
愛情是女性詩人著力開發的一個領域。舒婷也不例外。《贈》中有這樣的句子:「你沒有覺察到/我在你身邊的步子/放得多麼慢/如果你是火/我原是炭/想這樣安慰你/然而我不敢」。「你沒有問問/走過你的窗下時/每夜我怎麼想/如果你是樹/我就是土壤/想這樣提醒你/然而我不敢」。這里體現了一種對人的深切理解和關切,其欲說還休,委婉細膩的表情方式全然是女性的。再如《無題》中的句子:「『你怕嗎?』/我默默轉動你胸前的紐扣。/是的,我怕。/但我不告訴你為什麼。」「『你快樂嗎?』/我仰起臉,星星向我蜂擁。/是的,快樂。/但我不告訴你為什麼。」「『你在愛著。』/我悄悄嘆氣。/是的,愛著。/但我不告訴你他是誰。」這首詩所表達的就是愛,而這種愛的表情方式偏偏是「我不告訴你」。在詩中,「我不告訴你」成了反復出現的主旋律,抒情主人公的情感深沉、委婉而又略顯調皮。「我不告訴你」的表情方式,使詩歌顯得朦朧。不過,創作與欣賞是情感的交流,最終還是要告訴的。詩意不是已清楚地暗示出,「他是誰」中的「他」正是詩中的「你」嗎?「不告訴」,也正是達到更好地「告訴」的一種手段,這體現了舒婷對藝術辯證法的嫻熟把握。
《贈》與《無題》充分顯示了舒婷詩歌的女性風格。而真正對新時期女性詩歌造成開拓性影響的,當屬她的名篇《致橡樹》《神女峰》和《惠安女子》。
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女人被封建的綱常禮教壓在最底層,女性的獨立人格被極大地扭曲,形成了對男人的根深蒂固的依附心理:相夫教子成為女子的生活內容,夫唱婦隨成為女人的生活准則,夫貴妻榮成為女人的生活理想。這種心理即使到了現代社會也仍然有強大的市場。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舒婷發出了震聾發聵的呼喚: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純的歌曲;
……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這首詩集中體現了舒婷的愛情觀,也可視作新時期女性人格獨立的宣言。詩人用「攀援的凌霄花」和「痴情的鳥兒」來比喻那些缺乏獨立人格的女性,對那些利用愛情來抬高自己的身份和甘做丈夫應聲蟲的做法持堅決的否定態度。在詩人的心目中,真正的愛情應該是:「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也就是說,男女雙方各自保持自己的人格的獨立,互相尊重,互相扶持,女性不再是陪襯,不再是附屬,而是首先以一種獨立的人的身份出現。這無疑體現了女性意識在新時期的覺醒與張揚。
如果說《致橡樹》是女性獨立人格的驕傲宣言,那麼《神女峰》則是對要求女性從一而終的封建節烈觀的背叛。神女峰坐落於長江巫峽,一向被歷代文人作為女性堅貞的化身而禮贊。但是在舒婷以前,卻從未有人從女性生命的角度揭示過這一神話的悲劇性質。詩人乘船行進在巫峽,面對千百年來被人贊頌的神女峰,想起了那代代相傳的美麗傳說,她發出了深刻的懷疑:「心真能變成石頭嗎」。在詩人看來,化為石頭的神女,錯過了「無數次春江月明」,為前人贊揚的磐石般的堅貞,不過是「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強加在神女峰上的是陳腐的封建道德。實際上,神女峰正是男權社會塑造出來的女性偶像。詩人為神女逝去的青春而無限惋惜。對傳統文化中對神女守貞的禮贊,表示不能認同,因而藉助江岸「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而「煽動新的背叛」:「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是新時期的女性發出基於生命本真的呼喚。在懸崖上展覽千年,雖然可作為封建禮教與男權的祭品而為人禮贊,卻永遠不可能享受到生命的歡樂。在一個活生生的女性看來,做一個享有真實的生命體驗的人,遠比做一具受人禮贊的石頭偶像要好。在這首詩中,宣揚禮教的古老神話被解構,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女性生命變得鮮活,在對傳統女性觀念的叛逆和唾棄中,現代女性意識得以充分的張揚。
舒婷對女性意識的張揚是全方位的。如果說《致橡樹》是女性人格獨立的宣言,《神女峰》是對傳統女性觀念的批判,那麼《惠安女子》則體現了對中國當代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懷。在這首詩中,詩人用富有立體感的語言,為惠安女子塑造了一座雕像:
野火在遠方,遠方
在你的琥珀色的眼睛裡
以古老部落的銀飾
約束柔軟的腰肢
幸福雖不可預期,但少女的夢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
啊,浪花無邊無際
天生不愛傾訴苦難
並非苦難已經永遠絕跡
當洞簫和琵琶在晚照中
喚醒普遍的憂傷
你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裡
這樣優美地站在海天之間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過的鹼灘和礁石
於是,在封面和插圖中
你成為風景,成為傳奇
「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燒著火一般的期待,「柔軟的腰肢」束著古老部落的銀飾,「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裡」的習慣動作,裸足踩在海天之間的鹼灘和礁石上——詩人給惠安女子塑出了一座美麗的雕像。固然這一女子的雕像熠熠生輝,在當代詩歌作品中已不常見,但塑造這一雕像還不是詩人所要達到的目的。詩人要人們關切的是惠安女子的命運:「在封面和插圖中/你成為風景,成為傳奇」。風景雅緻美妙、傳奇委婉動人,可惜這只是局外人看到的表象。惠安女子裸足踩過的鹼灘和礁石,卻令人遺憾地被忽略了。至於惠安女子不願向人傾訴的苦難和憂傷,就更不會為那些專門欣賞封面和插圖的男性所知了。由此看出,惠安女子,這美麗的外表與深邃的內心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的鮮活精靈,她們的命運最終成為供男人欣賞的封面和插圖中的一道美妙風景,這充分顯示了在現代的商業社會,女性真實生命的要求理解與男性的獵奇心理所構成的巨大的反差。
1981年秋天,舒婷創作力長詩《會唱歌的鳶尾花》,深刻揭示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又作為一位詩人,內心存在的種種深刻的矛盾。如果說,在此之前的多數詩作顯示了舒婷的浪漫主義的基調,那麼《會唱歌的鳶尾花》體現了詩人向現代主義的某種轉化。長詩的一開始,便可看出詩人的身份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寫《致橡樹》等詩的時候,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是愛情的尋求者,她一方面宣稱不做攀援的凌霄花,而做與橡樹並立的木棉,另一方面,她也在尋找自己的橡樹。而到《會唱歌的鳶尾花》,詩人顯然已尋到了自己的橡樹,她渴望的愛情已經實現:「在你的胸前/我已變成會唱歌的鳶尾花」。但是,詩人並未沉醉到這種業已實現的愛情中而不能自拔,而是體悟到,愛情在女性生活中雖然占重要地位,卻不是唯一的內容。在詩中,愛與欲,構成詩人情緒流涌動的浪花,理想與使命感則構成詩歌的精神底蘊:「我情感的三角梅啊/你寧可生生滅滅/回到你風風雨雨的山坡/不要在瓶上搖曳」,「我天性中的野天鵝啊/你即使負著槍傷/也要橫越無遮攔的冬天/不要留戀帶欄桿的春色。」詩人珍惜愛情,但又清醒地意識到她不僅僅屬於愛人:「我的名字和我的信念/已同時進入跑道/代表民族的某個單項紀錄/我沒有權力休閑/生命的沖刺/沒有終點,只有速度。」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風暴過去之後》等作品在浪漫主義的抒情話語中融有豐富的社會性內涵,可稱之為「一代人」的心聲。到了《會唱歌的鳶尾花》,我們明顯地看到舒婷一方面在詩歌中強化了個人經驗,另一方面還在努力把個人經驗提升到一代人的人生追求上來。詩人在詩歌中展示了愛情與事業、慾望與信念、個人與環境的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憂傷與痛苦。正是舒婷詩歌中的這種深刻的自我矛盾,以及散點透視的結構和幻夢的引入,使這首詩顯示出詩人由浪漫主義向現代主義轉化的某種趨向。
《會唱歌的鳶尾花》以後,舒婷擱筆三年,在她的第三本詩集《始祖鳥》中詩人已把自己定位一個普通的女性,因而這階段所寫的,也主要是基於個人人生經驗的內容。如果說,舒婷的早期作品主要表現了對愛、對人性、對人道的關切,那麼到了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除去上述內容外,更突出地表現了對人的生命狀態的關切。早期的強烈的社會性、使命感和倫理色彩有所淡化,而基於女性生命本體的體驗有所加強。像這首《女朋友的雙人房》所描寫的:「孩子的眼淚是珍珠的鎖鏈/丈夫的臉色是星雲圖/家是一個可以掛長途電話的號碼/無論心裡怎樣空曠寂寞/女人的日子總是忙忙碌碌」「我們就是心甘情願的女奴/孩子是懷中的花束/丈夫是暖和舒適的舊衣服/家是炊具、棒針、拖把/和四堵擋風的牆/家是感情的銀行/有時投入有時支出」。詩人寫的是瑣屑的、平凡的人生經驗,但不是自然主義的冷漠的展覽,而是滲透著一位成熟女性對生命的感悟。盡管這是「立秋年華」的心態,不同於早期的纖細、婉約、憂傷,但是在真誠地展示自己內心的律動上,前後期倒是完全一致的。
在中國新時期女性文學的發展史上,舒婷已留下了寶貴的腳印。一般來說,男性詩人對自己的性別角色遠不如女性詩人敏感,男性詩人,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寫起詩來很自然地是著眼於包括女性在內的整個人類。真正成熟的女性詩人亦應如此,她們應該有鮮明的女性角色意識,但又要超越這種意識。只有當她們也像偉大的男性那樣,不僅是著眼於性別,而且是著眼於全人類而講話的時候,她們才取得了真正意義上與男性詩人平等對話的資格,才在寫作上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解放。換句話說,真正女性詩歌所提供的都應是女性自身的和人類的雙重信息,女性詩歌既是女性的,更是人類的。可以毫不猶豫地說,舒婷的優秀詩篇是做到了這點的。
③ 以《致橡樹》為例,談談你對舒婷詩歌創作的理解
致橡樹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里。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彷彿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里: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致橡樹》是舒婷的成名作,舒婷自己也承認:「10年來寫了不少散文隨筆,總量已經遠遠超過詩歌。可是大多數讀者只記得我寫詩,常常把我的名字等同於《致橡樹》。」在《真水無香》一書中,她回憶了《致橡樹》的原型和創作過程。
1977年3月,舒婷陪蔡其矯先生在鼓浪嶼散步,「愛情題材不僅是其矯老師詩歌作品的瑰寶,也是他生活中的一筆重彩,對此,他襟懷坦白從不諱言。」那天他感嘆著:他邂逅過的美女多數頭腦簡單,而才女往往長得不盡如人意,縱然有那既美麗又聰明的女性,必定是潑辣精明的女強人,望而生畏。年輕氣盛的舒婷於是與蔡其矯先生爭執不休,認為天下男人都要求著女人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為自己有取捨受用的權利,其實女人也有自己的選擇標准和更深切的失望。當天夜裡兩點,舒婷一口氣寫完了《橡樹》,次日將匆就的草稿讓蔡其矯帶到北京給艾青看。北島那時經常去陪艾青,讀到了這首詩,舒婷和北島開始通信,北島轉達了艾青的意見,《橡樹》於是改成了《致橡樹》。「這首詩流傳開來,不斷碰到那些才貌雙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訴沒有橡樹。」於是舒婷又寫了《神女峰》作為補充,「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的詩,構思新穎,富有濃郁的抒情色彩;語言精美,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致橡樹》,是她的一首優美、深沉的抒情詩。詩人別具一格地選擇了「木棉」與「橡樹」兩個中心意象,將細膩委婉而又深沉剛勁的感情蘊在新穎生動的意象之中。它所表達的愛,不僅是純真的、炙熱的、而且是高尚的,偉大的。它像一支古老而又清新的歌曲,撥動著人們的心弦。
詩人以橡樹為對象表達了愛情的熱烈、誠摯和堅貞。詩中的橡樹不是一個具體的對象,而是詩人理想中的情人象徵。因此,這首詩一定程度上不是單純傾訴自己的熱烈愛情,而是要表達一種愛情的理想和信念,通過親切具體的形象來發揮,頗有古人托物言志的意味。
首先,橡樹是高大威儀的,有魅力的,有深度的,並且有著豐富的內涵——「高枝」和「綠蔭」就是一種意指,此處採用了襯托的手法。詩人不願要附庸的愛情,不願作趨炎附勢的凌霄花,依附在橡樹的高枝上而沾沾自喜。詩人也不願要奉獻施捨的愛情,不願作整日為綠陰鳴唱的小鳥,不願作一廂情願的泉源,不願作盲目支撐橡樹的高大山峰。詩人不願在這樣的愛情中迷失自己。愛情需要以人格平等、個性獨立、互相尊重傾慕、彼此情投意合為基礎。
[3] 詩人要的是那種兩人比肩站立,風雨同舟的愛情。詩人將自己比喻為一株木棉,一株在橡樹身旁跟橡樹並排站立的木棉。兩棵樹的根和葉緊緊相連。詩人愛情的執著並不比古人「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遜色。橡樹跟木棉靜靜地、堅定的站著,有風吹過,擺動一下枝葉,相互致意,便心意相通了。那是他們兩人世界的語言,是心靈的契合,是無言的會意。
兩人就這樣守著,兩棵堅毅的樹,兩個新鮮的生命,兩顆高尚的心。一個像勇敢的衛士,每一個枝幹都隨時准備阻擋來自外面的襲擊、保衛兩人世界;一個是熱情的生命,開著紅碩的花朵,願意在他戰斗時為其吶喊助威、照亮前程。他們共同分擔困難的威脅和挫折的考驗;同樣,他們共享人生的燦爛,大自然的壯美。
詩人要的就是這樣的偉大愛情,有共同的偉岸和高尚,有共鳴的思想和靈魂,紮根於同一塊根基上,同甘共苦、冷暖相依。
詩歌以新奇瑰麗的意象、恰當貼切的比喻表達了詩人心中理想的愛情觀。詩中的比喻和奇特的意象組合都代表了當時的詩歌新形式,具有開創性意義。另外,盡管詩歌採用了新奇的意象,但詩的語言並非難懂晦澀,而是具有口語化的特徵,新奇中帶著一種清新的靈氣和微妙的暗示,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空間。
女詩人舒婷,是與北島、顧城一起並立詩壇朦朧詩的三巨頭之一。她的詩,不局限於朦朧,保持了超然的鮮明的個性,因此在文學的天空里塗抹出了一道絢麗奪目的軌跡。她的詩,從意象到語匯都深具南方風情和女性特色。便如這首《致橡樹》,語言和意象是何等的鮮活感人!而其所歌唱的那種不卑不亢至純至美的愛情,可謂理想境界,具有很強的感染力,曾令無數的年輕人嚮往和憧憬。
舒婷曾經是名滿天下的詩人,《致橡樹》曾經是傳遍天下的詩歌,二十年前,評說紛紜。雖然如今朦朧詩派早已落入冷寂,但舒婷及其《致橡樹》卻值得一說。
《致橡樹》是完全沒有朦朧意味的愛情詩,詩人運用縝密流暢的思維邏輯,表達了明麗雋美的意象,在中國新詩八十年的發展史上,也許再沒有其它任何一首愛情詩比它更優秀。更難能可貴的是它創作於一九七七年三月,是文革後最早的愛情詩。
《致橡樹》鮮明地昭示了一種獨立、平等、互相依厚又相互扶持、理解對方的存在意義又珍視自身生存價值的愛情觀。
讓我們逐字逐句地來把這篇關於愛情的經典詩作賞析一遍。
《致橡樹》一詩,採取「木棉樹」的獨白口吻與「橡樹」對話,在當時的詩歌創作上,這種手法是具有開拓性的。橡樹是一種木質緊實而高大的用材樹,而木棉樹又叫英雄樹,形象亦高大挺拔,是花樹中最高大的一種。我們不得不承認詩人在選取詩歌創作材料時的精心設計:橡樹是那樣適合代表男性的陽剛之美,而木棉則又是那樣貼切地代表了女性的自強自立以及與男性的平等要求。詩人通過擬物化的藝術手法,用木棉樹的內心獨白,熱情而坦城地歌唱自己的人格理想以及要求比肩而立、各自獨立又深情相對的愛情觀。這首詩一誕生,橡樹和木棉,就成為我國愛情詩中一組品格嶄新的象徵形象。這組形象的樹立,不僅否定了老舊的青藤纏樹、花葉依風的舊的情愛描寫模式,同時也超越了犧牲自我偏重於給予的互愛原則,完美地體現出富於人文精神的現代性愛品格:真誠、高尚的互愛,建立在各自獨立的位置與人格的前提下。這種愛情觀極有思想含量和藝術震撼力,顯得無比的厚重。
詩篇一開始就用了兩個假設和六個否定性比喻,表達出了自己的愛情觀:「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痴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也不止像源泉,/終年送來清涼的慰藉;/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甚至日光/甚至春雨。」——她既不想高攀對方,借對方的顯赫來炫耀虛榮;也不一廂情願地淹沒在對方的冷漠濃蔭下,獨唱那單戀的歌曲。作為女性,她默認應該具有脈脈含情的體貼和溫柔,但又認為不能停留在這種情意綿綿的狀態,她承認鋪墊和襯托能使對方的形象更加出眾和威武,但又覺得這種作用仍然沒有表達出愛情的全部力量。為了對方,自己應奉獻出「日光」般的溫暖,應傾瀉出「春雨」般的情意;這都是愛情中的至理。但她並不滿足於這些:「不,這些都不夠!/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詩人鮮明地表示她不當附屬品,只成為對方的陪襯和點綴,而必須和對方站在同等的位置——你是人,我必須是人,是具有相同精神氣質的人;你是樹,我必須是樹,是同樣高大挺拔的樹;你站著,我也必須站著,平等地立於天地間。總之,兩人形象必須一致。
但這一致既不意味著要凌逼和擠迫對方,也不意味著兩者毫無區別,只是為了「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 理想愛情中的男女,應該如並肩而立的橡樹和木棉,用根的緊握,葉的相觸,風中的互相致意傳遞、回報彼此的愛。真是並肩攜手息息相通的情侶,那怕是一點微風掠過,都能引起共同的顫栗。他們心心相印,沒有誰能聽懂他們的話語。這木棉用一種為橡樹自豪、為自己驕傲的口吻說道:「你有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紅碩的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顯然,木棉深深懂得她和橡樹各自的特點和價值;他們雙方不能互相取代,倒應充分發揮各自的特長。在這里,她毫不掩飾地頌贊橡樹的男性美和陽剛氣概,豪壯挺拔,鋒芒畢露;也對自身女性的柔韌氣質作了贊美:那豐碩的紅花不正是青春美和女性美的標志?可是,木棉的朵朵紅花為何又象「沉重的嘆息」?我們可以從中感觸這位女詩人那種獨特的聲音和情緒:這聲音帶著痛苦的傷痕,這情緒染著憂傷的色暈。這聲音和情緒里融化了多少那個年代社會、親友、個人的陣痛、艱辛和掙扎!這沉重的嘆息是那麼真實,以至把它擲之於地,便會濺出淚漬和血斑!
舒婷以她的敏感、清醒和深刻喊出了女性對獨立人格、健全心智、男女平等的嚮往和追求。她不被世俗所羈絆,表達了一個成熟的知識女性對理想愛情的憧憬。她接著寫道:「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真正的愛情,當然應同甘共苦。他們表面上「彷彿永遠分離」,實質上卻根葉糾結,「終身相依」。只有這樣的愛情,在舒婷的眼中才具有特別的意義:「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愛——/不僅愛你的偉岸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舒婷在這里對愛情的「堅貞」提出了她獨特的見解:愛情的堅貞,不只在於使自己忠實於對方的「偉岸的身軀」,僅止於容貌的傾慕和形體的結合,而是更進一步,把對方的事業追求、理想信念也納入自己愛的懷抱,從精神上完全相融和相互佔有;不僅在形體上、而且在思想感情上達到完美的結合,站在同一個陣地,擁有相同的生活信念,追求同一種目標,才算得上「偉大的愛情」。
全詩明麗洗煉、概括集中,作者運用了抒情主體擬物化的表現手法。詩中抒寫的對象明為橡樹,實為木棉。寫法上也獨辟蹊徑,不去描繪木棉外貌的秀麗挺拔,卻用了一連串精妙的喻象從各個角度反襯出木棉的品格、特徵、信念和抱負。接著又從心理上對她的愛情觀作進一步的剝露,從性格特徵上加以刻畫。在刻畫中用「嘆息」、「火炬」兩個意象對比,更深一層展示了木棉豐滿的個性。然後,又把「寒潮」、「霧靄」等意象鋪開對比,襯托和渲染出木棉和橡樹這一愛情形象的典型環境。這就從四面八方突出而飽滿地表現了木棉對橡樹的愛情。在藝術上巧妙的比興、鮮明的形象、蘊藉而柔婉的調子,構成了全篇的獨立特性。全詩收束處,既是虛擬,也是實寫,虛虛實實,意味深長,富於哲理,開拓了題旨,對木棉的愛情觀加以理性的升華,以理想之光反照那象徵愛情的形象,使木棉的堅貞倩影更為挺拔和崇高,顯得那麼飽滿、美麗、鮮明!